怀念邵燕祥先生

2023-07-02 10:23:14 来源:阳江日报

大家

邵先生是念旧的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无论从旧道德或新道德看来,人能念旧总是好的。唯有内心有爱的人,富于人性道德的人,才会念及故人。鲁迅论及知识分子时,强调“真情”,说:“无真情,亦无真相也。”

两年前,听说邵先生将一些故人的赠书从家里的书堆中拣出,给报纸做专栏介绍,使这些寂寞的朋友和寂寞的书为世人所知。我未曾询及邵先生,不知是否确实。但在近几年,他和谢文秀大姐常常抽出时间,专程上门探访一些老朋友,我是知道的。上海何满子夫人吴仲华和北京的张凤珠大姐,都是历尽风霜的老人,给她们电话时,才知道不问远近,邵先生夫妇都曾先后看望过她们。

电话里跟谢大姐说起来,她说老人都很寂寞,体衰力乏,不良于行。邵先生和她自觉腿脚尚健,因此争取多走走,看望看望,还说迟了就见不到了。其实邵先生的心脏做过手术,算不得强健的人。谢大姐这番体己及人的话,我听了,实在感佩不已。

我不大了解邵先生的日常交往,仅凭接触的印象看,他并不喜结交名公巨卿式的人物。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,外表柔弱而有傲骨,称他平民主义者是合适的。他没有名人的臭架子,这是我特别欣赏的地方。和他一起经常在饭局上露脸的几位朋友,多是我熟悉的有节操的知识分子。我还知道,他与几位沉实多思的青年有来往,还有一些曾经戴过“帽子”的,受过伤害的普通人。这类人中,有多位出版回忆录,都是他写的序。他为这些书稿多方寻找出版社,其中至少有两部寻问到我这里,为出版顺利计,还曾在信中和我讨论过书的命名。做所有这些,固然为了给历史作证,但是无疑地,也都为一种道义和友情所驱使。

对于前辈友人,无论已故或健在,邵先生一样充满敬重之情。组编“忍冬花诗丛”时,曾请他推荐另一位诗人,和他的诗一起做姐妹书出版,他只举故去已久的孙静轩先生一人。我编印荒芜先生的旧体诗,其女儿林玉极想求得邵先生一篇序文,又苦于不熟识,问计于我。我怂恿她说,你尽管找去,邵先生一定应允的。几天后,林玉打来电话,很高兴地说我的话果然应验。我知道,以荒芜先生的思想和才情,邵先生一定惺惺相惜。

恩仇分明,知恩必报,这在中国是一种传统美德。邵先生从运动中过来,对于那些曾经保护、帮助、鼓舞过他的人,只要是真诚的,哪怕片言只语,他都会记念不忘。如对梅益,对郭小川,似乎都是这样。

《郭小川文集》出版后,在北京开过一个座谈会,与会的就有邵先生。在这样的会议里,大家一致说颂扬的话,钱理群先生还激情洋溢地朗诵郭小川20世纪50年代的“政治抒情诗”。对此,我没有发表过异议,但事前在邵先生家里,却说过打算撰文批评郭小川的话。说时,恰好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推门进屋,邵先生指着我,笑着对他说:他要批判你父亲啊。想不到郭小林立即回应道:应该批判!事过多年,我确实在《中国新诗五十年》一书中写进了郭小川。郭小林看到没有不知道,其后给我寄来一册自印的诗集,我回赠一册个人编选的诗集:《自由诗篇》。

王蒙、郭小川、张光年,都是中国作协的官员。邵先生告诉我,王蒙确是他的老朋友,他们同一天结婚,且是在同一个酒店内宴客的。从前看过一篇东西,说是郭小川在反右期间曾经说过关于邵先生的公道话。倘如此,以其作协秘书长的身份,应当说是难得的。邵先生有诗赠张光年,我猜想彼此该有点交情的吧?我对张光年知之不多,只知道他写过《黄河大合唱》,后来写评论,是在批斗胡风大会上把吕荧拽下来的那个人。

前些年,北京有一批被叫作“两头真”的老人颇受推崇,但人们大抵忽略了他们的“阿喀琉斯之踵”。邵先生跟这些老人是有交集的,以他温和的性情,对于人事惯于作“同情的理解”,我疑心在认识上容易受到他们固有的局限性的影响。我把这看作是邵先生的“人性的弱点”。在2016年秋天召开的邵先生作品研讨会上,我作了个简短的书面发言,其中说到:

邵先生知人论世,可谓明敏,但也不无失察处,有时不免颂其一点,而不及其余。一者,其人是否当颂固然可议;再者,论人当同论世结合起来,倘将其人其事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或“情势”之下,即使可颂,也未必非颂不可。邵先生身上有侠义,也有慈悲,但人性的弱点也往往隐藏于此。

政治与人性的关系本来便夹缠不清,实际上,人性道德原则往往高出于观念之上。说到知人论世,邵先生自然比我周全得多,他的宽以待人,也并非隐恶而在扬善,总是欣喜于他人的进步与光明的地方。此时,想到会上的批评可能给邵先生造成的损伤,难免愧疚不安。

奥威尔有一道路标式的题目,叫作“为政治写作”。在我看来,邵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具有高度的自觉意识的知识分子作家。

在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文学生涯中,邵先生有过好几次转折,也可以说是阶段式递进。邵先生最早以诗鸣世,在20世纪50年代,他已经是一名全国知名的青年诗人了,直到80年代初,仍然以诗人的身份为大家所熟知。及至80年代中后期,他开始转入随笔写作,人们习惯地称为杂文,从此一发而不可收。他多次引用阿多诺的话说:“奥斯维辛之后,写诗是野蛮的。”甚至把一个集子直接起名为《奥斯维辛之后》。20世纪90年代初,他写过一组饱含热意的文字,计十余篇,在《光明日报》等报上密集发表。他很看重这组文字,曾特意告诉我,让我也看看。文章确实写得好,读罢“慷慨有余哀”,连带看了邵先生其余所有的随笔,后来将观感一并写入《中国散文五十年》中。

到了晚年,邵先生在写作上出现又一个转折,几乎倾全力撰写回忆录,把国家记忆纳入个人历史之中。《人生败笔》集中发表他在运动中的检讨书,以及“媚世”之作,自毁为“可耻”,这在中国作家和文化人中,算是开了先例。邵先生先后陆续出版《沉船》《找灵魂》《一个戴灰帽子的人》《我死过,我幸存,我作证》等多部著作,立意为自己曾经的时代书写证词。一个诗人,在想象与叙事之间,他选择了叙事;一个作家,在文学与历史之间,他选择了历史。

相应地,还有一个转折,便是“身份语言”问题。在书中,我曾比较过邵先生的杂文与鲁迅的异同。鲁迅始终把自己看作奴隶,他说过,他的意见不会向“主人”直说,甚至坦承不会向政治家说。在公共论争中,由于“砭锢弊常取类型”,因此他也常常使之转化为私人论战性质。邵先生不同,他更多地为一种“公民意识”所支配,使用的语言就不是鲁迅那种“奴隶语言”,而是“公民语言”。他很少像鲁迅那样使用反语,“吞吞吐吐”,“曲曲折折”,而是公开而直接地诉诸事实,表明既定立场。邵先生写过多篇关于当代史的长文,介于评论与随笔之间,公民语言的色彩更明显。后来似乎有了变化,尤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,当他直面“失败”的人生而不是面对公众发言时,便脱开公民的身份,重新寻找一种宜于独白的贴己的语言,弱势者的语言。

邵先生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。他在写作道路上几经转折,都源自现实生活中的现象和大小事件的激发,是社会改革的需要。鲁迅说到杂文,称为“感应的神经,攻守的手足”;邵先生的写作,同样有不能已于言者,有一种急迫性。有一次,他告诉我说,诗人舒婷看了他的一些文章,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写得更带文采一些、更诗意一些时,他这样表白道:“我现在写文章,只当是发言罢了。”在邵先生这里,真实是第一位的,首先要能杀,能生,艺术才能有所附丽。

有人称邵先生是“鲁迅传人”,从精神谱系来说,我以为是确当的。使命感、道义感、批判性,包括自我批判,直到作为一种文体形式,将杂文随笔作匕首投枪的使用,都可以看到鲁迅的深刻影响。鲁迅青年时作文致敬“摩罗诗人”,以很大的篇幅论及普希金。邵先生也有颂诗呈献,在《普希金和他的剑》一诗中写道:“普希金,普希金!/生命就是一盏恩仇分明的宝剑,/闪烁在/亲人和仇敌的中间!”邵先生的生命,也恰如一盏宝剑,闪烁在爱与仇之间。普希金的剑,邵先生反复写到,他的诗句使我立刻想起鲁迅的小说《铸剑》,和那篇火光闪耀的《野草》题辞。

同为战斗者,在邵先生那里,身上少有鲁迅因过早进入“狼的怀抱”而带上的“狼性”;邵先生“找灵魂”,这灵魂也少有鲁迅的灵魂那般因风沙的打击而留下的“鲜血淋漓的粗暴”。邵先生也许不及鲁迅那般的不屈不折,战时不及鲁迅的热烈、凶猛、尖刻和决绝,但是,在当代作家中,论精神、论思想与艺术的品质,邵先生都是最接近鲁迅的一个。如果说鲁迅是唯一的,那么应当承认,邵先生是少有的。

纵观邵先生一生的诗文,所写无论是历史,是现实,时间的维度都指向未来。他是属于未来的。他有不少文学作品,显示出湛深的思想和非凡的艺术创造力,足以传世。而晚期的非虚构作品,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样本,同样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。邵先生在文学和非文学方面的诸多贡献,我认为,目前的评论界并没有足够的认识。或者可以说,现在还不足以论邵先生。时间往后拉得愈长,愈能显示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的独立的风貌。

邵先生安息!

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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